中國時報【周芬伶】
遺照特別挑鴻鴻最好看的年輕容貌;葬禮後,此時在牆上正含笑看著三個姐姐,她們圍著客廳的茶几喝茶,三兩杯淡茶無心無緒斷續喝,背後客廳牆上掛著弟弟的大幅油畫作品,幾乎佔去整個牆面,畫的是沙漠,烈日下的沙雕如人體的肋骨痕,電影螢幕般寫實,她們的身影融進畫裏好像是電影中的人物,因在沙漠中走得太久看來乾渴而虛弱。
「弟弟的畫怎麼辦,總有上百幅罷?」她們幾乎同時回頭看著畫說,沙漠中的陽光白熱化,不自覺地瞇眼,其實是眼乾。
鴻鴻的葬禮結束後,三個姐姐商量善後之事並整理遺物,他生前最愛畫畫,得過獎卻沒賣出過一張畫,半個月前從自家十樓頂樓跳下來,當場死亡,死年才四十。葬禮很簡單,來的朋友不到十個。人死後的事更麻煩,所謂的後事就是為折磨餘生者而設,然後是遺物,除了房產與極少的存款之外,留下的就是一堆畫作,以油畫為最多,大姊憶憶從美國趕回來,明天就得回去,她說她不方便帶,便提出房子不要賣,不要租,以便放置這些畫作,三姐妹共有,這樣回娘家還有個落腳處,弟弟這麼一跳,房子根本租或賣不出去;嫁到香港的二姐欣欣與住在臺灣的三姐楚楚都沒作聲,算是同意,欣欣不用問也是不要畫的;楚楚跟弟弟的感情最好,喪禮由她一手包辦,明顯瘦了一大圈,眼睛紅腫小聲說:
「都交給我,我要這些畫,也許就幫他開個小型畫展。」
「唉,你也別太難過了,弟弟早有憂鬱症,自從爸媽走後,弟弟就活得不好,混得不好,他們太寵他了,再沒人那樣侍候他,整天要死不活的,走了也是解脫。」憶憶說。
「人死了還有幾個朋友來上香,也值了。」欣欣說。
「沒想到H會來,總有二十多年沒見了。」憶憶說。
「本來以為哭到沒淚了,他出現時我簡直淚崩。」
「聽說在美國當牙醫,很少回來,這次是回來看他爸爸的,順便參加葬禮。」
「可是他特地來上香,還分別握了我們的手。」
「他喜歡我們其中的一個,我敢肯定。」
H五十了,身材還是挺拔,還是愛穿白上衣,像gay的過度斯文長像,年輕時他和三姊妹玩在一起,常常一大堆人出去玩而不單獨交談,只作眼神的追蹤,或者背後的流淚,也許是女校與男校的性別隔離,縱使脫離學校還有一道圍牆,那時大家的性別都很模糊,感情也很糢糊。蒼白的年代,一無所有一無所是,他們都喜歡騎腳踏車,拉座作墊弓著身不要命地往前加速,只有經過暗戀那人的家,才會把速度放得很慢,希望對方剛好走出來,為此繞屋三匝,如果那人真的走出來,往往驚嚇而逃。因此騎腳踏車是極私密的行為,不可能約伴同行,連情侶都不行,在鄉下那等於是繞街遊行,太傷風敗俗了,所以只能孤獨騎車,春夏秋冬幾無一日停止,夏天時戴頂草帽或鴨舌帽,冬天縮著脖子抵抗寒風,時間都在放學後的黃昏,青春的熱情要靠不斷地橫衝直撞才能發洩,只因為他們都不懂得如何表達,常常表錯情達錯意,要不口是心非,愛情令人懼怕而且驚慌失錯。只有楚楚的腳踏車沒有太多負擔,那時她才十六七,許多女同學喜歡她,即即離離的她還不知道自己的性向,就是這點小煩惱,讓她的車行不順,飄飄搖搖。許多男孩與女孩故意騎車經過她家,那時大家住的都是一戶一棟的平房或三樓一頂的透天樓房,遠遠就可以判別,那個人騎車來是為了誰,通常是相熟的卻裝作不認識,或者故意停在對面的雜貨店買飲料,或者相熟的誰誰跑出去跟他問好,他故意不提的那人,或者閃躲的那人就是致命的對象,那時H也是其一,但他始終是個謎,沒表態,也沒對象,他出現的時間也不固定,黑色的鴨舌帽壓得很低,黑色POLO衫顯得臉更蒼白,像一個死士般,貓著背往前衝,到底要衝向哪裡呢?在小城裏,他的朋友很多,卻沒一個能親近他,一直到接近三十到美國讀書,依然是單身。
那麼他騎車是為奔向誰呢?也許是為欣欣吧,他們一大票人常出去玩,欣欣像蝴蝶般在男孩中飛來飛去,欣欣長得很甜,沒憶憶好看但身材好又會打扮,是男孩心中的女王,幾乎那群男孩都喜歡欣欣,就只有H沒反應,冷冷地旁觀,欣欣個性雖活潑,但那個時代的女孩只能等人追,主動會遭到鄙棄,她的花心只因等不到真心要的人。
「那時H喜歡的是你吧?」憶憶對欣欣說。
「不不不,我還覺得他有點討厭我,是那種吃哥們醋的妒恨,我想他是GAY。」
三個姊妹中憶憶長得最美,西洋美與東洋美交織,從小就習慣被寵愛被注視,像活在玻璃罩中的人形娃娃。像她這樣的地方美女,通常沒有自由戀愛的自由,簡直是一筆鉅大的私人財產,早早就被指定分配了,她大三就訂婚,兩家是世交,也算青梅竹馬,未婚夫大他三歲,在出國留學前先訂下來,他不高不帥但會唸書也沒富家子的驕貴,癡心地愛憶憶,憶憶卻更喜歡同鄉的A,A長得好看帶點憂鬱,極度害羞。楚楚還傻傻的跟著她去A的大學找他,兩個年輕女子杵在男生宿舍前等,那感覺真不知滋味,楚楚一直拉著憶憶的袖子說「丟臉死了,回去吧!」憶憶沉著臉一副決心赴死的樣子,後來A終於出來了,年輕人見了面說說笑笑,到處玩到處走,所有的尷尬都隱匿,那天憶憶大聲笑大聲說的樣子,欣欣記得很清楚,回途憶憶的兩頰與眼睛像那天的夏陽一般火熱與燦爛,戀愛中的人都是瘋子,放著奉她為女神的未婚夫不要,卻要來自找苦吃,單向的愛最荒謬,明知那個人不愛你,卻把大把的熱情拼命倒給他,又或許單向的愛最後都是跟自己戀愛,自殘自傷自說自答,後來A一直沒下文。憶憶跟著未婚夫到美國留學,拖了一陣子才結婚。那段時間A也到美國,憶憶相隔二十年才聯絡上他,還見了幾次面,兩人各自有婚姻,小孩,樣子也還沒走樣,她的感覺還是那樣熱切,果然得不到的最好,A還是那樣淡淡的,溫吞的個性,他對太太也這麼淡嗎?他大約說了一下他們的婚姻,朋友介紹認識,交往好幾年才結婚,生活平淡,兩人都是基督教徒,主耶穌才是生活的重心,A的好歌喉都獻給了主,在教會唱詩班中當主唱。
月光戀愛著海洋,
海洋戀愛著月光。
啊!
這般蜜也似的銀夜,
教我如何不想她?
憶憶喜歡唱歌,還學了一陣聲樂,後來同鄉會組合唱團,憶憶是女SOLO,A是男SOLO,A的聲音乾淨而拔尖,憶憶的聲音纏綿而銷魂,兩個人的聲音在歌聲中神交而直上雲霄、或者激辯而震撼靈魂,他們在歌唱中合為一體,憶憶總想這樣的絕配為什麼不是一對?A憑什麼不愛她?她不懂,更無法接受,不是每個人都愛她這件事實在難以忍受。練唱時或表演時,有時欣欣會來,這時A開始緊張到唱不好,不是忘詞就破音。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,但A實在太靦靦,太容易緊張,憶憶就是不願意發現或面對。欣欣自己沒發現,只覺得A老躲著她,對越喜歡的人躲越遠,或者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,愛情腺體無情且冷酷地操縱著浮塵男女。
是因為她已訂婚,而不願冒犯她?憶憶為此提出解除婚約,訂婚不久就要退婚,雙方父母激烈反對,未婚夫特地回國挽回,鬧到不行時也跪下了,她哭了好幾天,家庭革命沒成功。為什麼?為什麼?大家問她為什麼?因為愛上別人,而別人並不愛他?她回答不出來,這裏只存在半個理由,如果A愛她,那麼她可大聲說出,我愛上別人而別人也愛上我,請你們成全我們吧,下跪賠償私奔都可以,心連心堅絕抗爭,只因為那是說不出的理由,她失敗了。
「我倒是跟A見了幾次面,他每次都會提到欣欣。」憶憶苦笑著。
「我?我才不喜歡她咧,不過他也沒追過我就是了,悶葫蘆一個。」
「他跟我要了你的電話,信箱,應該找過你了吧?」
「不不不,有三種男人不能見,初戀情人、五十歲的舊男友、砲友。我不是擔心自己,是擔心他們,他們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會昏倒吧?讓他們留住最好的記憶吧!」(1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