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時報【房慧真】
總也有那麼一個時刻,終於厭棄無所事事,厭棄沒有座標的人生,厭倦了暑假。
台灣學子的兩種長假:寒假太短,暑假太長;寒假太冷,暑假太熱;寒假有西洋情人節,暑假有七夕牛郎織女;寒假有過年來喧賓奪主,暑假有大考來揮汗拚搏。總沒有一個剛剛好的假期,總沒有一種剛剛好的心情。
對於《櫻桃小丸子》的作者來說,暑假是尼采式的永劫回歸,會一直沒完沒了下去,拖著長長的尾巴,一起帶入中年。暑假的情節在《小丸子》裏頭出現的次數頻繁,有著固定的元素:夏陽、蟬唧、風鈴、刨冰、西瓜、海邊、返校日、煙火大會……,以及因為家中沒裝冷氣,熱浪來襲時小丸子如廢物整天癱倒在地,包子臉媽媽傳來的獅吼聲。暑假裏平日的玩伴或出國或回外婆家,貴公子花輪去了夏威夷,獨生女小玉去了北海道避暑,假期太長,拿來遠行尚綽綽有餘,但鏗吝儉省度日的人家,哪兒都不能去,就在清水鎮上和爺爺計畫一場想像之旅,以異鄉人之眼重新遊歷故鄉,與朱天心《古都》的假日本觀光客台北一遊,遙遙契合。
暑假裏只剩下一種情緒,百無聊賴,無聊到了一個極致,就是徹底的懶散,遲起清醒不了多久,又睡午覺,睡飽了懶成沙發馬鈴薯,再熬夜看金庸小說或整套漫畫。儘管有大把可輕易拋擲的時間,暑假作業一定留在最後的倒數時刻,8月31日,一天編造完六十天的日記,出動全家挑燈夜戰補救懶惰鬼捅的婁子。年復一年地發生,時間總停留在小丸子九歲,富士山腳下,靜岡縣清水國小永遠的3年4班,無法喊停、重複上演的噩夢一場。
櫻桃子在年過三十,當了漫畫家以後,決定把生命中的某個時刻喊停,那往往是尷尬不已的時刻,拿放大鏡去逼視每次出糗,例如火燒屁股趕暑假作業這等鳥事,後來成了火燒屁股趕連載截稿。拖延撒賴、避著正事不做,小徑不斷岔開的花園,歧出再歧出,總不走在正道上。令我欣慰的是,小丸子居然也混出一個名堂來,實現幼時不太正經的漫畫家夢想,而且不像另一個懶散的卡通人物葉大雄,有小叮噹和時光機的幫助,娶了宜靜晉身白領上班族,成為一個有用的人。
經歷退學、重讀、延畢,我的學生生涯相當漫長,我的暑假以網球比賽為標界,六月底考完試,溫布頓的草底季來到,暑假開始了;八月底是美國網球公開賽,結束了才能收心。年復一年的暑假,像是快流逝完的沙漏,顛倒一下,又可以重新開始。尤其在研究所時期,修完課,等著寫論文的漫長日子裡,假期已經沒有太大意義,似乎能把每一天都活得像是百無聊賴的暑假,睡無定時,吃無定頓,夜裡酗小說看電影,白天拉下窗簾補眠,傍晚才出門覓食,像暑假作業一樣,論文留待最後半年?最後三個月?又或者最後一個月?心臟越強壯的人,儘管可以沉下去,過得再頹廢一點。
總也有那麼一個時刻,終於厭棄無所事事,厭棄沒有座標的人生,厭倦了暑假。那徵兆是一個夢,夢裡我已經三十好幾,卻還在重讀國中,寫三角函數考卷,腦筋一片空白,考完,就放暑假了。夢醒了,不必考試,也再沒有長假可放,有一點慶幸,也有一點遺憾,我人生中漫長的暑假,終於在兩年前結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