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家的福報大，在美國波士頓附近某校拿到碩士之後，晃到校園應徵工作，仗著一表人才又能說會道的，立馬上任，年薪八千多美元，眾同學欽羨，尊稱他胡八千。我就遜多了……
頭一次到紐約，借住在GG胡的公寓裡。
哎呀！我和GG胡的交情不比尋常，中學同學，大學同班；還有，都熱愛漂亮女生、迷西洋歌曲、標準舞棍、胡說八道、葷素笑話不拘，沒有一句正經話，卻很能逗美眉們咯咯而笑，學業成績屬中下，有驚無險的四年混到畢業。
可是人家的福報大，在美國波士頓附近某校拿到碩士之後，晃到校園應徵工作，仗著一表人才又能說會道的，立馬上任，年薪八千多美元，眾同學欽羨，尊稱他胡八千。我就遜多了，念的研究所名氣不彰，畢業找不到工作。GG胡來信開導，紐約是世界中心，在這兒闖天下，說不定會一鳴驚人。法蘭克辛納屈有名曲：〈紐約，紐約〉，歌詞曰：「你如果在紐約成功，去哪裡都能成功；紐約紐約！」我的人生道路就這麼定下了：去紐約投奔GG胡。
GG胡住一間頗為古老窄小的公寓，開玩笑，紐約寸土寸金，這麼一間小公寓那時的租金要好幾百，再加上水電煤氣管理費，也只有胡八千住得起。老哥們兒有幾年沒見了，頭兩天坐著他的敞篷「別克軍刀」新轎車混了幾次。可是我心神不定，泡妞沒心情，去哪兒都要花錢，挺貴的，一杯咖啡二角五分，還加兩分錢的稅。GG胡有次在一個場合偷偷耳語：「別讓人看出你的小氣勁來！」不是小氣，我真的要省，銀行戶頭只剩下一點錢。設定目標，一個月之內找到工作。當然可能，這裡是紐約耶！
胡八千一早去上班，我就在公寓裡仔細閱讀各報紙的徵人廣告、寫求職信、改履歷等，一口氣發出十幾封信。有求於人最無奈，公司的回覆零零落落，一律回絕，這個月轉眼就過去，一個面試機會也沒有。怎麼能老賴在這裡白吃白住，雖然GG胡一再說沒關係，人總有時運不濟的時候，秦瓊也曾窮得要賣馬呀！可是守株待兔不是個辦法，我先找個臨時工作吧！
GG兄正在大力追求海倫，一位身材高䠷氣質素雅的美麗女孩，但是他遇到了困難。皆因為老胡的「花心」大名遠揚，人家是大家閨秀，沒興趣陪你鬼混。我們私下探討過戰術戰略，我的實戰經驗不足，純屬理論派，基本上幫不上什麼忙。
只要不挑剔，在紐約找臨時工作不難。看報紙去應徵某公司的業務員，當場就錄取。一間位於中城的小公司，設計製作燕尾服的領結、背心、肚圍（圍在肚子上的那塊錦緞）和其他配件。上班時間九至五，沒有午休，得自己找空檔果腹。按小時計酬，比最低工資多三毛五。刨去地鐵、中餐的開銷，每星期還有點進帳。
老闆史華茲先生，身高體胖、禿頭、鷹勾鼻、鼻梁上架著副正圓形的眼鏡、略微駝背，聲音宏亮言語粗鄙，算帳時錙銖必較，一分錢也錯不了，焦躁起來（經常如是）就背著手在辦公桌前來回踱步。他簡直就是狄更斯小說A Christmas Carol中的史克魯紀先生（Mr. Scrooge）。這公司的規模小到不能再小，總共兩個半人：史華茲和我，還有一名是大樓的清潔工荷西，他定時來辦公室清掃。
美其名曰公司業務員，其實是辦公室小弟。辦公室內有一張大辦公桌、一套沙發、咖啡桌等，老闆在的時候我要站著聽令，買咖啡、午餐、送貨、取貨等等，進進出出時間過得快。到了星期五下午，史華茲把算好的工資交到我手中，我默念：過一天掙一天的錢吧！（Another day, another dollar.）
星期天最忙，我要把《紐約時報》周日厚厚的分類廣告仔細的看，不敢錯過任何一個申請工作的機會。在美國覓一份專業工作是唯一的出路，台灣沒有任何工作機會，回國不是選項，母親還等著我的好消息呢。
史華茲認為我的英文不太好，第一天上班派我買鮪魚三明治，指定要洋蔥麵包（onion roll），我買回一包炸洋蔥圈（onion ring）。從此史華茲就肆無忌憚的在我面前大聲講電話。最驚人的是每逢星期一早上，他總要打電話給他的相好，把前晚的房事過程鉅細無遺的重溫一遍，露骨肉麻，這老傢伙！
GG胡邀我去參加舞會，還要找舞伴，真的沒心情。他說：「跳舞是其次，你替我幫襯幾句，上次海倫說和你聊天挺有意思。這樣吧，我不在場的時候你拐彎抹角的說幾句好話，替我重新建立正面形象。」「這很難耶，你不怕我從中破壞？」「媽的你敢！對了，到時候我去大便，這段時間就看你發揮了。」
海倫是位可人，我極樂意和她談天。那天晚上老胡藉故「便遁」，我向海倫說了什麼？大概是說GG的兄弟姊妹多，年幼沒有得到充分的母愛，所以他對異性的興趣廣泛，但是他對你用情很深……一派胡言，慚愧。但是效果不錯，以後他們的感情朝著正面發展。
取貨送貨跑外勤，多數沿著紐約地鐵紅線1、2、3號車上下穿梭，總是去那四五家小工廠，勞動階級兄弟性格豪爽，高興就隨手送我幾條領帶領結。聽他們以活生生的語言扯淡，是一種享受。有位黑哥們稱呼所有的美眉為「榔頭」（hammer），為什麼？他說榔頭是用來敲的物件（something you bang with）。還是不懂，再解釋「敲」（bang）是性行為的又一說，我的英語詞彙就這麼迅速的擴展開來。
手邊有許多新款領帶領結，廣贈諸同學親友，胡GG弄了十多條，快沒人可送了。清潔工荷西下班前來打掃，我送他兩條領帶，荷西倒抽著氣的笑起來：「你認為我該在什麼場合用這種廢物？」荷西來自波多黎各，一團和氣挺著大肚子，口音頗重。上班不久，荷西就救了我一次，他跟我是一國的。
史華茲上班都比較晚，我獨自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，有時會發睏打盹。但聽見門外腳步急促，荷西氣喘喘的衝進來，塞給我一塊髒抹布，低聲說：「去擦窗戶。」他自己回到走廊低頭拖地，史華茲的大皮鞋步步走近，荷西大聲說：「早安，史華茲先生。」我在那兒認真的擦玻璃。
快下班的時候，荷西笑瞇瞇的過來聊天：「老刮皮回去了？我跟你說，這個月他開除過兩個人，一個在上班睡覺被逮到，另外一個說是偷喝了他櫃子裡的好酒。」這兩件事我都幹過，我說：「謝謝你，這次好險。」「我知道你們學生也不在乎這種工作，但是他罵起人來太難聽了，何必呢？我們新移民要處處小心謹慎，在紐約生活不容易呀！」
GG胡又在愁眉苦臉的，怎麼啦！「海倫不知道聽了誰的，說我同時和三個女孩子交往！」「喔，不是這樣的嗎？」「那是去年的老黃曆了。喂！你說怎麼辦？」「我能怎麼辦？又來一次『大便』，怕不管用啦！」「所以得有個新點子才行！」
這老兄對海倫超級認真起來，我暗地裡覺得不正常。GG胡突然站起，指著我的鼻子：「你那兩本什麼詩呀詞的書呢？」我曾癡迷過宋詞，一直隨身攜帶《白香詞譜》、《宋詞三百首選》各一冊，偶爾搖首吟哦起來，酸溜溜的感覺挺好。「書在這兒，你要看嗎？」「你就替我寫一首吧！她生日快到了，玫瑰一束再賦新詞一闋，共度浪漫之夜。」
乖乖，這是要大絞腦汁的文字遊戲，久不彈此道了。包在我身上，絕對不會洩氣。一個星期後繳卷，GG胡全神貫注讀著我寫的〈鷓鴣天〉，我說：「你最好給它背下來。」「這句『極目傷平楚』，是什麼意思？」哎呀！濫抄古人的句子罷了。我說：「把它念得順口最要緊。」
慶祝海倫生日的約會過去了，老胡沒提那天晚上的事，估計很順利吧！這種事當事人不願意談，咱們就得知趣，別再打破砂鍋問到底。
求職信連續的發著，編到267號了。終於有了一個面試的機會；位於紐約上州的IBM公司，正在招兵買馬。面試前一天，我患得患失到徹夜難眠。GG胡耳提面命教授我諸般祕訣，要輕鬆應對，美國人注重幽默感，太拘謹了就會砸鍋。穿上台灣帶來的西裝，顯得特別老土，僅此一套，就是它了。對！來一條時髦的領帶，那選擇可就太多啦！最後套上一根像麻繩一樣的最新款式。
IBM安排了三個不同的部門與我面談。首先是位華裔工程師，名片上寫著他姓Lowe，英國姓，我猜他本姓羅。夠賊的，從文字資料上看不出是老中。羅工程師嚴肅的以刻板英語問我幾個半導體的問題，都不會。無奈，這一陣子都從事領帶工業了。從羅先生的辦公室中出來，心情沮喪，如墜入萬丈深淵。其他兩個部門沒考我，過程可以用「談笑風生」來形容，本來嘛！我在美國本土大學念到碩士，能是假的嗎？
給老母的信：「孩兒不孝，很久沒向您請安。昨天接到IBM的通知，我有工作了……」母親等這封信，等了四個多月。
GG胡和海倫為我慶功，席間趁海倫不在，我問：「那首詞管用嗎？」胡微笑點頭，然後說：「什麼破玩意兒，我下點功夫也寫得出來。」
在紐約上州的工作如常，周末我開車來紐約市找GG胡、海倫他們一道耍，樂事糗事說不完！半年後GG胡與海倫舉行婚禮，伴郎當然是我，當晚我喝到忘形，說過什麼做了什麼，不宜列入紀錄。年事漸長，同學們都成家養育兒女，我婚後積習不改，還是經常從紐約上州到紐約市來度周末。那一天我帶著大腹便便的妻夜宿胡家，清晨胎動，趕緊送醫院，順利產下一子。以後談起來，海倫總是說：「連你兒子都是在我們家生的。」
各奔東西，數十年來我們保持著聯繫。
退休在郊區閒住，窗外有草地連綿，遠處山巒重重，錯綜隱約。常坐窗前發傻，往事便陣陣浮現。一天，接到GG胡大女兒的電郵：
「我們摯愛的母親海倫，昨晚過世了。現在我們最擔心的是爸爸──親愛的彼得叔叔，你和媽媽爸爸從生下來就是好朋友，如果你能打電話給爸爸──」
一個不留神，大半輩子就從眼前溜了過去，來不及捕捉，又能捕捉到什麼呢？日子一天連一天的累積著。為什麼美麗善良的海倫要先走？
拿著電話筒沒動作，電話發出單調惱人的響聲。時間若能倒轉，我想回到數十年前的紐約，找一找昔日的歡笑、期盼和憂愁。
山嵐慢慢朝這邊移動，景物迷濛，極目傷平楚。我撥著號碼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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