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時報【廖玉蕙】
結婚三十五周年,真是不容易,有關婚姻的種種,堪稱冷暖自知。雖則如此,還是要依照慣例絮絮叨叨一番,以傾洩日積月累的煩言;然後,才能賈其餘勇,再接再厲朝著前方行去。
各做各的事
晚上,女兒得去搭高鐵,照往例由我們送她去搭車。外子取過車鑰匙,我也換上外出服跟著出門。外子忽然說:「幹嘛兩人做同一件事情,那你送她去吧,不要浪費時間。」然後遞過口袋裡的鑰匙。我愣了一下,接過鑰匙,外子才說:「白天工作太累了,我先休息了。」
想了幾天後,我們開始溝通。我認為他這樣說不妥當,一向都是這樣做的,怎麼會是浪費時間?應該只說真正的理由:「我累了!想早點休息,這回妳來送吧!」如果真是夫妻各做各的事,那幹嘛要我去參加他朋友娶媳婦的婚禮,那又幹嘛約我一起去旅行。夫妻相互陪伴不是挺好的嗎?外子顯然沒被我說服,因為他說:
「剛才去理髮,等候時,一位婦人前來跟正在理髮的先生說:『我自己去新店辦代誌吼。』她先生回說:『去!去!去!莫囉嗦。』婦人走後,理髮師豎起大拇指讚美:『有氣魄哦!講話真大聲哦!』那位氣魄先生回說:『查某人就係安捏,個人做個人的代誌就好,安捏牽來牽去,浪費時間。不過,話講倒轉來,這陣靠伊呷穿,要卡乖哩,佇這氣口大,闇暗轉去厝內著愛卡細意咧!』」(這陣子靠她吃穿,就該乖一點。現在在這裡口氣大,晚上回家就得小心點。)
故事說到這裡就結束了,依作文標準來說叫做「缺少結論」,這是外子的慣習。那結論是什麼?是說男人都喜歡獨自完成事情?是說女性喜歡牽猴陣?還是因為要靠伊呷穿才只好跟妻子同行?外子說:「不要問我,自己想,你想是什麼就是什麼。」氣口也很大。我想來想去:這些日子來,我鮮少下廚房,是因為不靠我吃穿,所以,才想各做各的事?我憤而立誓莊敬自強,開始掀開米缸,打算供伊呷穿,結果發現米沒了,即刻更衣出門買米去!順便採購了許多新鮮食材,晚餐還做了他最愛吃的麻油雞!
不支的時刻
他從午睡中醒來,聞香而至。我端出麻油雞放桌上,扠著手問他:「還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參加你朋友兒子的婚禮?寒假的時候還要不要我跟你去旅行?這樣,夫妻做同一件事是不是太浪費時間?」他滿臉笑容答曰:「不浪費時間,一點也不浪費時間。」
然而,如此希冀各做各的事的男人,終也有不支的時刻。
一天,外子感冒,病懨懨躺床上,整天戴著口罩,說不到幾句話。
朋友在電話裡得知,建議我為他熬個薑湯喝。她說:「我從小這樣做,屢試不爽,非常有效。」掛了電話,我踱到裡屋,將談話內容轉告給他;一時講得興起,竟然聽到自己說:「家裡沒有老薑,要不要我出去買些老薑來熬給你喝?」講完,忽然聽到外頭雨聲淅瀝,立刻就後悔了!以為一向主張各做各的事的他會說:「下雨欸!等雨停了,我自己去。」沒料到他竟然說:「也好。」
也好!?下雨欸!你沒有聽到雨聲嗎?我心裡自語著。但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,雖然故意高聲自言自語:「外頭下雨,傘放哪裡啊!」但「良人」成了「涼人」,就是不肯出聲阻攔,我嘟嘟囔囔半天,只好被迫扮演賢妻,打傘出門。回來後,熬了薑湯,從廚房一路高呼:「賤妾為皇上熬了整治感冒的薑湯,請皇上不吝品嘗,萬望皇上萬福金安。」
起身坐在客廳的老爺子撚鬚一笑,捧過熱湯,笑說:「你慢慢就會知道我平常都做了些什麼!」我道是他終於了然夫妻互助之重要,原來心存不軌,是故意設下體驗營?意在讓我冒雨買薑以體驗其平日的辛勞!
愛情的退位
不支的時刻,仍然不忘機會教育的他,一向做事謹慎,最近卻接續燒焦兩只鍋子,一次是紅燒排骨,一次是紅燒肉。這種一向只發生在我身上的失序行為,居然也輪到他了。我一則以喜,一則以懼。喜的是:他已經失去邊刷焦鍋邊叨叨碎唸我的專利;憂的是:兩人一起輪流燒焦鍋子,買鍋子的預算必得大幅提高事小,把屋子燒焦的機率跟著等比級數提高,這可不是鬧著玩的。
那日黃昏,我在書房聞到肉香時,他在客廳正專心為製作小孫女帽子浸泡紙漿,我聞香大叫:「你在燒肉嗎?」他聞聲奔進廚房,一鍋肉幸得保全。我很中肯且平實地朝他說:「看來你的記憶也沒有比我好到哪裡去。」我為自己如此美好的修養感到無比驕傲,我本來是想跟他說:「現在,你終於淪落到跟我一樣的地步了吧!」幾年切磋琢磨下來,我總算學會不尖嘴利牙,是很不容易的。
婚姻的最大變化還不在燒鍋和忍耐,掏耳朵和剪髮的自主性才最見分明。年輕時的他,總不曾拒絕我幫他掏耳朵。有時,不小心被掏痛了,也只是悶叫一聲,擠眉弄眼一下。也不知從何時開始,這項為伊掏耳朵的福利竟然被剝奪了!或許那期間,他有過對被挖痛的輕聲抗議,我也有過誠摯道歉的虛心,但權益何時徹底失守竟已不可考,當然也深知這項福利已成絕響,絕無恢復的可能。
另一件是剪頭髮。當年的他,也許因為貪便宜,沒有拒絕我幫他剪髮,我也直覺地把幫他剪髮一事,列入進入婚姻的附加價值。偶或有所失手,在後腦勺剪出一個難看的窟窿,只要我處變不驚,反正他也看不見,很容易蒙混過關。剪髮權利被取消倒是很清楚地記憶著的。那回刀下髮落,由於我的鎮靜,他本也渾然不覺。但去上班的交通車裡,有幾位不識相的同事對他吃吃駭笑,引發他的疑竇。換個說法是:那回的窟窿實在大到轟動武林、驚動萬教的地步,瞞也瞞不住。從那次後,啟蒙了他的自覺,理髮的福利也跟著泡湯。
我這個人雖然大而化之,一向缺少警覺性,但對婚姻變色的體認還是清楚的,就是從掏耳朵和剪頭髮開始。當良人不再忍痛讓太太剪髮和掏耳朵時,就是婚姻邁入「圍城」的開始,愛情就在這難以覺察的細微處退位,然後逐步變色成為親情。
三十五年前,父親親手將我交給外子時,我心情忐忑,不知人生將走進怎樣的境地。當時外子和我才相親認識不到半年,見面恐怕也不到二十次,靠著魚雁往返,我就這麼冒險的闖進錢鍾書所謂的「圍城」,雖然是三十五年前,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,相親結婚依然是稀奇的事。
伊出手我出嘴
有火坑往哪裡跳,義無反顧,自己談的戀愛壯烈成仁;傷心之餘,順勢向母親一手安排的相親靠攏。我跟母親一樣好強,擦乾眼裡的淚、吞下心中的苦,另闢疆土,埋鍋造飯。交往的第四次,我在咖啡店裡,就半開玩笑地告訴他:「這樣沒完沒了的聊天,乾脆就結婚算了。」把當時的他嚇得幾個禮拜都不敢再來約會。
這宗婚姻是母親安排的,卻也是我主動選擇的。說實在的,老天真的很眷顧,我們當然也很努力。在初始的磨合期,簡直天天都步步驚魂。一個務實保守的男人對上一個浪漫衝動的女子,所有該發生的磨擦,我們一樣也沒錯過。但我們始終保持著對婚姻的承諾,不棄不離,且設法排除障礙。
年輕時的我,喜歡用冷戰,不時拖延時間,擴大戰場;其後,發現愛說話的我在冷戰期間因為不能說話,內傷累累,傷勢慘重;於是改弦易轍,期待對方求和,問他:「不管如何倆人吵架都有錯,你要不要先道歉?」接續下來,乾脆主動繳械,但求速戰速決。時間有限,生命無價。
曾經因為細故,一言不合,憤而從艷陽高照的台中老家出走,自行搭高鐵提前回台北。一路咀嚼思考,北上後,餘怒已消,從陰雨連綿的北方打電話問他:「我走了以後,台中還是艷陽高照嗎?還是轉為陰霾?」他猶老老實實回說:「天氣還好得很哪!剛剛夕陽餘暉還穿透窗櫺。我曬的衣服都乾了……」天啊!此人未免也太不解風情了,竟然沒聽出我話中有話,我多希望他回說:「你走了,整個台中都陷入陰霾裡。」然而,這是我選擇的丈夫,好壞都得認了。我得承認,在這宗婚姻裡,我們各有短長。他隱忍的多,對我多所擔待;但我也應該對家庭貢獻不少,我的無厘頭和好奇心,負責為家庭製造歡樂。換句話說:「伊出一雙手,我出一支嘴。」我們打成平手。
今值三十五周年的珊瑚婚,雖然沒有珊瑚,夫妻二人回到台中的老家,環顧多年來兩人胼手胝足打拚下來的庭園屋宇,寬敞舒適,我像孩子般高興地赤足穿過來、跑過去,不知怎的,竟被自己感動得無以復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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